古拉格群岛之三处爱情片段

傍晚,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姑娘在长椅上紧挨着栅栏坐下,低声向他打招呼(也许是起先轻声唱歌。这个举动本应受到押解队的惩戒,但是押解队睡觉去了,走廊里没有人)。陌生人听到招呼,按她教的办法,也坐到同样的地方。现在他们背靠背坐着,紧贴着一层三公分厚的隔板,二人的嘴对着板壁的边缘,让声音穿过栅栏,悄悄地对话。他们的头和嘴唇挨得这样近,好像是在接吻,但是他们彼此不仅不能接触到,连看一眼也是办不到的。
这一夜一切都汇合在一起了:一个生疏的国度里的奇特的囚犯车厢;永远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回响的夜行列车的有节奏的咔哒咔哒的响声;姑娘的优美动听的嗓音、她的低语、她的近在耳旁的呼吸——近在耳旁,可是连看她一眼也不能够啊!(他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过女人的声音。)
通过这位不可见的(而且可能是,而且当然一定是很美丽的)姑娘,他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声音整整一夜向他讲述着真情。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的初次了解,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的。(在早晨他还将透过车窗看到俄罗斯的暗黑的草房顶——并将听到一位隐身的讲解员的凄切的低语。)

索老作品的政治性总是先入为主太过抢眼,以至于让人忽视了其继承自俄国文学传统的艺术性。隔着斯大林车厢挡板的这段男女囚耳语真的很美,某个瞬间让我想起儿时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在监狱里被狱友赫里斯季娜送上的那一吻(对我来说是堪比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的爱情启蒙)。这种绝望之旅中的邂逅就像是黑夜中同向行驶的两艘船,由于船吸效应逐渐靠近但又被迫保持距离,最终无法避免彼此远离,各自潜入黑夜。

再如某段描述,关于古拉格的爱与欲:

这种微温而稍带苦味的铁窗鸳鸯的生活甚至对于上了年岁的人也是特别合心意的。
"如果除了劳改营里的青春就没有别的青春,那就该在这里快活快活,不然在哪儿呢?"
这就等于号召男女公民赶紧在患难中抛弃他(她)们的丈夫或妻子,而在押者则应更彻底地忘掉他(她)们原来的婚姻。
妇女们现在回忆,由于劳改营爱情的非肉体性,它的精神因素变得特别深。正因为没有肉体接触,它变得比狱外的爱情更加强烈!偶然的微笑、瞬间的注意,都足以使年岁不轻的女人们夜不成寐。在劳改营的肮脏阴暗的生活的背景上,爱情的光辉显得格外鲜明。
这些女人已经不是寻求情欲,而是为了满足这样的需要:关怀什么人,温暖什么人,自己省下吃的给什么人垫补垫补;替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和他共用的饭钵是他们神圣的定情戒指。

再如一场古拉格的婚礼,在肯吉尔营:

多亏古拉格的照顾,使得劳改营里现在有各种教派的神职人员可以帮助举行仪式),他们的痛苦和甜蜜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是那些过着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远不可能理解的。这些新婚夫妇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而度过,只要昨夜镇压没有来临,他们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天赐之福。
宗教信徒们则不住地祈祷,他们把肯吉尔营中的惶惶不安放到神的肩上,因此,他们一如既往是营区最平静的人。

肯吉尔古拉格起义是囚犯控制集中营的起义。40 天的自由见证了戏剧的创作、前贵族安排咖啡馆、牧师组织婚礼、工程师制作即兴收音机,以及大量受过教育的囚犯建造的水力发电站。经过 40 天的营地围墙内自由、偶尔的对话和相互准备残酷的战争后,起义军被苏联军队用坦克和武器击败。一场古拉格的爱情,获得古拉格的结局:

坦克紧贴着工棚的墙边轧过去,把那些贴在墙上躲避坦克履带的人轧死。谢苗·拉克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拥抱在一起冲到坦克下面结束了他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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